亲爱的家人们,朋友们:

非常抱歉,我今天需要拿一个稿子来读。

在我很小的时候,爸爸为我订的第一本杂志,叫做《演讲与口才》,那个时候,他就告诉我,当众讲话,无论多么重要的讲话,都不要读稿子,那样会缺乏真情实感。

所以,在我这些年的工作中,哪怕是发表很⻓的辩护词,我都练习了一个本领,就是脱稿讲话。

但是,今天,我实在担心,我无法控制情感,我担心,我会说不出话来。

我⻅到爸爸当众讲话读稿子,只有在我的婚礼上,我知道,那个时候,他也一定担心,自己太激动了。说不出话来。

非常感谢,大家在百忙之中,甚至不远万里参加爸爸的送别仪式。

今天的来宾,最让我感动的,是我可敬、可爱的二爹二妈,二爹已经八十六岁高龄,二妈也八十多岁。

他们不辞辛苦,从内蒙赶到北京,执意要送爸爸最后一程。他们虽然只是生活在中国一个五线、甚至六线城市的普通老人,但是他们坦然地面对生死离别,以及那一份深厚的兄弟情义,让我这几天想到,就会动容。

今天来的朋友,还有从浙江温州赶来的牧师以及主内的弟兄,因为众所周知的事件,温州的牧师与我们家结下深厚的情义,在爸爸重病的时候,⻩益梓牧师带着他的同工团队,为爸爸祈福祷告。

爸爸离去,温州的弟兄,更准确说,是我的难兄难弟,也执意要来送爸爸最后一程。

在我们悲痛的日子,这些都给我们极大的安慰。

虽然,没有人愿意,我们以这样的方式相聚。但是这一份情义,已经让我们在悲痛中,有了慰藉。

况且,死亡本身就是生命的一部分。我们曾经多么璀璨、辉煌、高贵、优雅地活着,我们也应该如何面对死亡。

所以,我由衷地感谢各位。

我知道,此时此刻,所有的人心中充满了留恋和记忆。

大概十年前,有个记者采访我,他问我,你最敬佩的人是谁?

我特别不好意思的说:是我爸。

他可能认为,我会说:是华盛顿、甘地,这一类大人物。但当我说:是我爸的时候,他尴尬地笑了笑。就没有再问下去。

这个故事,我一直没有告诉爸爸。

但是,今天,我觉得我可以告诉他了,也可以说一说原因。

我当然也可以说出很多,我爸爸人生的精彩的地方。

比如,他是那个时代,他们村几乎唯一考上大学的人,他是内蒙古地质方面的顶级专家。他写的专业的书,虽然我连名字都读不全,但几乎成为同行相关研究必须引用的文献。

等等,等等。

然而,我又认为,在死亡面前,这些成绩忽然也变得不那么重要。

我认为:爸爸留给我最宝贵的遗产就是,他是一个好丈夫、好爸爸、好兄弟。他让我知道了,一个男人,应该如何堂堂正正,如何活得高贵优雅。

他和妈妈四十七年的婚姻,见证了什么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,见证了现代社会中,依然可以相濡以沫,荣辱与共。在我成年后,也经常看到他们牵着手路边散步。他用自己的婚姻告诉了我,如何在婚姻里恒久的忍耐与恩慈……

爸爸生活极其勤俭,他几乎省吃俭用,他已经是七十岁的老人,但他出⻔,除非我和妈妈开⻋送他,他的交通工具主要靠走和公交⻋。他在外面吃饭,总是会选择便宜的路边摊……

要知道,他是个高级工程师,他完全有支付能力,但他舍不得。

然而,他给妈妈买衣服,却从来不吝啬。十几年前,他把自己省吃俭用的钱拿出来支持我买房子和创业。

他用自己厚重的爱,表达着一个丈夫、一个父亲的爱与责任。

今天,来了几位温州的弟兄,大家都知道,发生在八年前的温州事件。

当时,爸爸和妈妈四处为我呼吁,虽然这件事给我们家庭带来很大的伤害,同时,他们也遭受着各种非难和指责。他们是公务员,对我做的事,以前并不了解。

然而,爸爸却从来没有因此责怪过我。反而,他说:儿子,我真为有你这个好儿子骄傲,你做的事情是对的。

前几天,我把这个故事讲给我一个朋友听,他说:难怪你这么勇敢,原来你有一个坚强的后盾。

爸爸生病期间,反复地告诉我们,他生病这件事,不要告诉别人,这只会让别人为我们担心,这会给别人带来麻烦。

甚至他也不让我们一直陪着他,他觉得会影响我的工作,也会给妈妈带来负担。

以至于,到现在为止,爸爸的一些朋友,还是通过我的朋友圈才知道:他生病了。

在他生病期间,吃饭的时候会咳嗽,之后,我就发现,他不愿意让别人感到不适。在治疗期间,他总是一个人到一个⻆落里,悄悄地吃饭。

爸爸走之前,还和妈妈说,自己有几个兄弟,生活条件不是那么好,我们要能帮助就帮助,能给就给。

他当然也不是十全十美的人,比如他经常被骗,这让我们全家都很苦恼。我常常吃惊:一个高级知识分子,却缺乏对人性恶的洞察。他走后,我们回忆他的账目,只有别人欠他的钱,却没有他欠别人的钱……

这就是我老爸,这就是让我感到骄傲、敬佩的老爸。他总是先想到别人,这就是他给我留下的宝贵遗产。

这几天,我觉得我难过得都要死了。但是,在写这篇悼词的时候,我反复地告诉自己,不要哭哭啼啼,我老爸也不愿意我们哭哭啼啼地送他走。

我要体体面面地送老爸回家。

在我眼里,他不仅仅是老爸,他是个真爷们。他用温柔的方式,表达着一个男人的爱与尊严。

在爸爸最后的日子,他身上插着各种管子,医生说,他打着麻药,实际已经没有意识了。我守在他身边说:爸爸,你一定不知道我有多爱你,我没有和你说过,我多么地以你为荣。

我看到,他流出了眼泪,他的眼睛有一种异样的光彩。

爸爸的离开,当然让我们非常地痛苦。

然而,让我感到欣慰的是,我们的分离,只是暂时的。

十年前,爸爸受洗,成为了一个基督徒。

我每次回家,他总是拉着我祷告。我遇到麻烦事,他和妈妈就为我祷告。

在我的家乡,一个人死了,叫做一个人“没了”。

但是,我不认为,也绝不相信他“ 没了”。他只是暂时地离开了我们,他歇 了地上的劳苦,回到了更美好的地方。

我们或许在地上还有几十年的路要走,之后,我还要和爸爸⻅面。

那个时候,⻅到他的时候,我一定会和他聊聊这几十年的故事。我希望,那个时候,他依然说:儿子,我真为你感到骄傲。

谢谢大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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